日期：2005-10-30
庄大军
小时候就常常听父亲讲抗日战争的故事，那漫漫长夜中的艰难困苦，让我们对时间的概念有了一种静止不动的错觉，似乎生活越艰难时间就越长。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文化大革命竟然整整持续了十个年头，就是八年抗战也要相形见绌。时至今日每当回首那段日子，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乱哄哄的十个年头怎么就一闪而过了呢。虽然文革时期的太阳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可是那段日子总是像秋天的阴雨一样让我感到郁闷惆怅。或许这种感觉来自那些被打砸抢搞出的一片混乱，或许这种感觉来自人们傻乎乎麻木不仁的笑脸，或许这种感觉来自我们社会地位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这种感觉来自对信仰的困惑。总而言之，文革就像一团迷雾让我看不清东南西北，让我至今还在人生道路上左右为难。虽然文革早已是过眼的烟云，造反也不是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文革对我心灵所造成的阴霾却挥之不去，秋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雨不止，天空就不会晴朗。
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转眼间忽然就变成了满大街的摇滚和迪斯科，风展红旗如画,也在一瞬间换成了五颜六色的时装和街头巷尾的灯红酒绿。只有时间才是真正的主人，它让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来来往往，让我们在灵魂的轮回中辗转反侧。只有回首往事时，我们才能看清自己的足迹，才看清了自己的来路，才会感慨自己的幼稚可笑。是啊，傻头傻脑的我们满以为自己主宰了整个世界，满以为天下从此可以随心所欲的由我们摆布，一个狂妄自大的自我扩展到整个民族就变成了史无前例的浩劫。由此可见人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动物，一旦失去了法律的制约，一旦脱离了社会机器的控制，转眼间就会变成洪水猛兽，吞噬了秩序井然的社会结构，吞噬了有条不紊的和谐氛围，吞噬了快乐美满的幸福家园。现在的年轻人常常牢骚满腹，我羡慕他们的口无遮拦，羡慕他们对自己权力的寸步不让。说到这儿我的舌头又开始打结，理想和现实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为什么两者之间总是冰炭不能同炉呢？文革时我们家所住的那条小街街口有一个老虎灶，经常在老虎灶旁忙前忙后的是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姑娘，她的父母都患有重病，所以里里外外全维系在她那单薄的肩膀上。那个老虎灶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每当我看见那个忙忙碌路的身影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按照常理，这样的感觉应该来自那个烧开水的女孩子，可是那张被煤灰和灶火熏染的污迹斑斑的面孔上却从来都是满足和愉快。和她相比，我们的顾影自怜，我们的愤愤不平就显得那样苍白虚弱，所以我想自己的惭愧应该出于这样的对比。文化大革命和这个女孩子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满大街的红旗标语，震耳欲聋的“打倒”和“万岁”就像被风卷起的灰尘，从她眼前耳畔一扫而过，她照样添水加煤收找零钱，生活在那个忙忙碌碌的世界里。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逍遥派来来往往经过她的面前，就像一群没有分量的影子，她忙她的，我们走我们的，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也许是她太忙碌无暇顾及我们，也许是她对我们的蔑视，不得而知了，因为那个老虎灶已经不复存在，那个女孩子也只剩下忙前忙后的身影萦绕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和她的近距离接触只有一次，那时候我父母被关在牛棚里，说是牛棚应该名副其实，因为第一那个地方本来就是关牛的，第二共产党员们不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吗？经过大小数十次的批斗，造反派对我父母的看管渐渐放松，所以我母亲可以借口回家取东西偶尔回来一次。家里的乱七八糟让母亲摇头皱眉无可奈何，回来的时间有限，母亲还要洗一大堆带回来的衣服，天寒地冻和母亲双手的风湿病都需要大量的热水，家里的蜂窝煤炉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母亲派我到老虎灶去买开水，一桶两毛钱，一担就是四毛钱。现在和那个时候的价值观念有着天壤之别，如今沿街乞讨的乞丐对四毛钱都不屑一顾，可是那时候四毛钱对一个老虎灶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买卖。就是这四毛钱让烧开水的女孩子第一次正眼看我，让我发现了她的美丽。开水桶裹着棉套子，上面还盖着木盖，女孩子挑这样两大桶开水非常吃力，所以我这个男子汉绝对不可以袖手旁观，不容她推让一把就夺过了扁担。那一次让我丢尽了面子，我就像一只鸭子那样歪歪扭扭的刚走出两步，肩膀上的扁担就往下滑，桶里的开水哗啦啦泼了出来，差一点就浇到我的脚上。女孩子的脸上笑开了花，她的笑容那样居高临下，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样美好，直到今天我仍然难以释怀。就当那个女孩子弯腰细心的将桶里的开水一瓢瓢舀进我们家所有的暖瓶时，我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细的绒线，而那根绒线的尽头居然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个东西和当时的我们水火不相容，是和我们的信仰势不量立的。然而挂在那个女孩子的脖子上，和那张充满自信的笑脸搭配，就有了另一种涵义，就显得那样相得益彰。都是源于信仰，可产生的后果却大相径庭，原来信仰也是可以个说个话的呀。
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失去了玩耍的机会，失去了由别人照顾的机会，失去了我们所享受着的一切，这个女孩子还能依靠什么得到快乐和满足呢？虽然她的依靠是那样虚无缥缈，可是谁也抹不去她脸上的笑容。一个寄托着所有希望的十字架对她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被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灵带走了，被诚心诚意的祷告带走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明白，现实和理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主宰，难道物质对我们竟是这样微不足道嘛，难道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境是这样不值一提吗？就此看来，文化大革命和那个十字架似乎都出自一个信仰，可是结果却截然不同，我和那个女孩子相比，她可能比我更加幸福。我好像又走进了云里雾里，在我从前所有的教育中，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产生出理想和信仰，然而那个产生于物质的精神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物质的死对头。我就在这样一个悖论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今天，说起来容易，谁都知道精神和物质是分不开的一对，就像手心和手背，没了手心，手背还能存在嘛。理想和信仰告诉我精神应该主宰我们的行为，可是你试试看，用同一只手的手心能够抓住手背吗。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个误区，我们把精神和物质人为的割裂开来，在这样的割裂中，我们糊里糊涂的自己将自己打倒了，自己将自己消灭了。如果像那个女孩一样，将四毛钱和快乐都看作上帝的恩赐，将生活简简单单的理解成付出和回报，那么文化大革命就一文不值，一个十字架足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人总是满足最简单的快乐，总是逃避最难解的复杂命题，我们现在又回到了一个物质世界之中，所有的付出只是为了钱，只是为了享受物质带来的快乐。谁还会为了精神去奋斗终身呢，谁还会为了理想摇旗呐喊呢。然而一个没有理想的社会怎么可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快乐呢？现在的人们又走进了另一个误区，同样是手心和手背，物质变成了手心，只要手心里抓住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似乎全世界都在掌握之中。物质和精神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轮回，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轮回中痛苦和幸福着。文化大革命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事，只是一场由上个世纪的老人们主演的电影而已。就像鸦片战争对于我们，就像秦始皇对于我们的父辈，那些历史的记载和眼前的柴米油盐孰重孰轻呢。时间总在我们的心灵打下沉重的烙印，我们的亲身经历总会让我们有所感悟，我们在那段历史里的酸甜苦辣一定会伴随我们走完所有的路程。
你见过江南六月的黄梅天吗，太阳和细雨同在，湿乎乎的阳光中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了。在这种特殊的气象环境里，阴晴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阴中有晴，晴中又有阴，阳光中的雨丝定会让你对气象有了一种全新的解读。气象预报对这样的天气又该做什么样的定义呢，明明阳光普照，你却要说是阴有小雨，这样的解释我们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呀，生活让我们变得豁达开朗，因为无论天气如何千变万化，我们还是一切照旧，不得不被时间牵着鼻子走路。年轻的我们，心里装满了非此即彼，装满了势不两立，所以就有了痛苦和快乐，就有了人世间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我们一直就是在这样的感觉中生活，雨天盼晴，晴天盼雨，莫非阳光和雨水真的不可兼得吗？哎，好一个江南六月黄梅天，好一个蒙蒙细雨里的阳光普照，雨没有停止，天空中不还是朗朗的一轮红日吗？
中国南京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