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忠的境界

日期:2001-05-21

刘洪波

今人面对古事,沉重者自会沉重,轻松者也尽可以轻松。孟姜女哭长城,不妨碍人们对长城礼赞无尽,当然也不妨碍人们从《哭长城》中欣赏美妙的歌声。假如姚文元仍然当道,也许还要给孟姜女追加“反动份子”的称号,以惩罚她不为老公投身于千古伟业而自豪。

我想到岳飞抗金的故事,那仍然是一场使人沉重的壮剧。智绝古今的人士,如今已在探讨抗金的是非,以为金兵南犯,乃是历史的必然,岳飞反其道而行,必然不能成功,而且即便成功,恐怕民族的灾难要更大。而宽和的人士,对于那沉重的一页,也不过发出“愚忠”的叹息,设想假如岳飞坚不回朝,不就早已“直捣黄龙府”,大功告成,从而拿金兵的肉来充饥了吗?于是益加批评起“岳飞毕竟是一个地主阶级的军事家”。

而我看到岳飞的“愚忠”,却以为他的“忠”虽然很彻底,但“愚”的程度倒也还有限。例如,“飞坐系两月,无可证者”,可见岳飞并没有因为成了钦犯而自陈有罪,历史也没有记载他死时喊过“吾皇万岁”。比起后世的“愚忠”来,岳飞的境界还是远远不及的。

列宁为摆脱苏俄经济的困境,宣布改变战时共产主义政策,实行与资产阶级暂时妥协的“新经济政策”。尽管做了许多工作,表明这样做不过是取得宝贵的喘息时间,喘息完了马上就要对资产阶级发起新的更猛烈的进攻的,仍然不能说服那些相信“从战时共产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人们。

“理想主义的诗人”写道:看!莫斯科受寒忍饥,从前整洁美丽,而现在是买卖投机。两年间共青团有一半人退团,许多俄共党员退党,抗议“向资本主义过渡”,知识界出现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自杀浪潮,党内一些高层人物认为新经济政策是“富农方针”,“如果说战时共产主义是革命的官僚主义邪恶,那这条新路线就是资本主义邪恶”,似乎官僚主义邪恶比资本主义邪恶要可爱得多。1922年的共产国际会议上,甚至还有人“出于最崇高的共产主义感情和共产主义志向,看到优秀的俄国共产党人竟然退却起来而嚎啕大哭”。(引自《苏联高层决策70年》第一卷第260页)

这些人对“战时共产主义”的坚定守护,竟然是宁可人民饿死也不肯稍有变化的。过去,这种东西一概被称为“共产主义信念的坚定与纯洁”,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愚蠢的忠诚而已。他们的忠诚固然并不缺乏,然而其愚蠢程度,我看是远远超过岳飞的。

曾经看过斯大林大清洗的一些故事。那故事里的众多冤主,不仅很好地配合着维辛斯基检察长的控罪,而且争相补充起诉书的不足,说自己所犯的罪其实远远不止起诉书所说的那些,自己比起诉书的描述还要可耻得多,而且行刑之时,无一例外地都要喊一喊口号,那口号与死于白匪军枪口的人倒也并无二致,都是“苏联万岁”“斯大林万岁”之类。据后来的介绍,像季诺维也夫、布哈林等人之所以如此,据说是相信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是合格的布尔什维克,不惜在党需要的时候冤枉自己,并献上自己的生命。

人是一个具有求生本能的动物,被培养成一个视受冤而死为高尚精神的圣徒,固然证明了教育的重要性。然而,这种教育与其说是有利于灵魂的净化,不如说是成全了君王的邪恶。有这等“特殊材料”的人,斯大林搞大清洗才会变得那么顺利。

又想到在肉体上别“宝像”,以证明自己的忠心耿耿;又想到“挥手我前进”,要打倒“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就能弄到几吨重的“罪证材料”;不能不感到愚忠的最高境界,还是“桂冠属于中国”。这种愚忠,当其大行其道时,是只见其忠而不见其愚,当其成为历史时,便只剩其愚而不见其忠,试看今日多少人只拿嘲笑的语气谈三十年前的闹剧。公正地说,愚忠之中,是既有愚也有忠,是因忠而愚也因愚而忠的。

多少堂堂大义,仿佛不去表示忠心,简直就不配做人,然而到头一看,那些忠心不过是愚蠢而已。以忠绳人者,以忠示人者,必须谨防落于“愚忠”的陷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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